风弦(化名)锁起门,拉上卧室窗帘,从外套兜里拿出两板右美沙芬药片。一盒右美沙芬有两板,一板12片,说明书上推荐用量是一天3次,一次一片。风弦第一次吃了18片,这叫做“od”(overdose,超量服用)。她安静地等待起药效发作,让她进入仿佛躲藏在水中的状态。
右美沙芬是一款常见止咳药。年底,由于滥用问题严重,国家药监局将右美沙芬由非处方药划转为处方药。年12月1日,国家药监局制定的《药品网络销售禁止清单(第一版)》正式施行,右美沙芬被网络禁售。
目前,八点健闻在多个电商平台尝试购买,问诊开方环节均显示“该药线上禁开”。但八点健闻所在的“od交流群”中,依然有人在出售右美沙芬处方,可以凭处方到线下药店买药。除了右美沙芬,交流群中还会讨论其他可供滥用的药物,这些药物是非处方药,还未纳入有效监管。
监管药物滥用如同“打地鼠”,总有新药物被滥用。从可待因、泰勒宁、曲马多到右美沙芬,这十多年来,有许多款常见药物被滥用,进而被强力监管:由非处方药转为处方药,再列入精神、麻醉类药品特殊管理,进入“滥用-监管-新药物滥用”的循环。
“一代一代的东西难免都会有人(滥用),就算是没有这些药,他也能够去割腕、撞墙。一部分人群内心的空虚,没有办法完全消失的。”复旦大学精神病与精神卫生学博士、医学心理科医师袁心崧说。
超剂量服用
风弦第一次“od”右美沙芬是在年初上海疫情期间。
学校上网课,风弦一开始还能挂着网课。随着居家的日子越来越长,风弦开始起不来床,索性连网课也不挂着,不交作业。老师把电话打到手机上,她不接,钉钉消息不回。她感到自己没办法完成学业,“有一种挫败感”。
因为封控,风弦不得不一直和父母待在一起。而她和母亲本来就有矛盾,母亲强势,“把学习看得比较重”,而风弦觉得自己比较懒散,“不舒服就可以请假”。
风弦在微博上看到有亚文化社群分享“od”的体验,有人投稿骂自己家暴的父亲、校园暴力的霸凌者,评论区跟着一起骂,“类似于精神障碍者相互取暖。”
微博上描述“od”体验类似于喝醉,可以借此逃避现实。“他们所说的那种可以逃避现实的感受,让我印象比较深”,风弦说。“当我再次有逃避这种想法袭来的时候,自然而然会想到他们。”
家庭矛盾与挫败情绪不断累积,达到某个界限后,风弦在外卖平台下单了一盒右美沙芬。
年底,因为滥用过多,国家药监局发布公告,将原属非处方药的右美沙芬划转为处方药。公告还对药品说明书进行了修订,新修订的说明书增加了过量服用右美沙芬可能产生的症状,精神混乱、兴奋、紧张等,删除了长期服用无成瘾性和耐受性表述。
虽然变成处方药,但右美沙芬在外卖和电商平台均可以轻松买到,电子处方不过是走流程。
封控期间,外卖送不进小区。风弦要到小区门口的架子上去拿,保安还要消毒一遍。她把外卖包装和药盒扔掉,只剩下两板药片装进兜里。后来有次买药,风弦没发现跟着下楼的父亲。父亲愤怒地拿过药盒,带着风弦去看医生。
当时进出小区要经过重重关卡,做抗原检测、写申请书、签字、消毒。到医院后,内科医生看过父亲拿着的右美沙芬药盒,只是说这是感冒药,比较安全。
“我实在没有办法,我可能晚上很伤心地睡不着,头会痛痛的、晕晕的。我可能会拿头撞墙。”风弦说。
从首次到现在,风弦一共“od”右美沙芬4、5次,从第一次吃16片,到后面几次吃一整盒24片。对她来说,超量服用右美沙芬并不会带来愉悦感,而是像是在水里,为她提供了一处可供逃避的空间。家庭、学校的问题对她变得不重要,“更注重的是自己的体验。”
医院戒毒科主任徐杰告诉八点健闻,从年下半年起,他所在的科室陆续出现长期大量服用右美沙芬的青少年。年,科室收治的服用右美沙芬成瘾者有50多人。年有多人,年底近人,年有多人,年上升到人。
徐杰表示,他近几年接诊过右美沙芬的滥用患者大概千余例,其中18岁左右的年轻人占多数。只有不到1/3的患者是因为医疗目的对右美沙芬成瘾,“大部分都是听他人介绍或从网上了解到这款药物的,并在体验刺激和快感的猎奇心下染上‘毒瘾’。”
徐杰的一项研究表明,28名相对严重的患有氢溴酸右美沙芬片依赖的病人中,在一年内,89.29%的病人都发生了复吸行为。
天使还是魔鬼
被滥用的药物就像一座天平,一边是镇痛止咳,一边是成瘾性,随着使用情景和剂量而不断摇摆。
做戒毒医生十多年,徐杰见证的被滥用的药物可以拉出一长串名单:杜冷丁、曲马多、泰勒宁、劳拉西泮片、可待因、地西泮片、合成大麻素、右美沙芬……
吗啡、海洛因最早发明出来都是为了镇痛,在使用中表现出强烈的成瘾性后,随之被禁。药品有时是天使,有时是魔鬼,有时也相当模糊,例如利他林,是治疗多动症的首选药物,但被不少正常学生用来提升注意力之后,也出现了成瘾性。
风弦用来“od”的右美沙芬,是大多数非处方镇咳药中最常见的化合物之一。
年代,瑞士罗氏制药为了规避成瘾性,对吗啡进行结构改造合成了右美沙芬。年,FDA批准右美沙芬作为非处方药出售,以此取代当时被滥用的中枢性镇咳药可待因。年,世界卫生组织认为右美沙芬是一种无麻醉性、无耐药性、高效、安全的镇咳药物,可以取代可待因。
随着时间推移,人们发现右美沙芬依然具有成瘾性。年和年,FDA两次召开右美沙芬滥用问题专家咨询会议。5年,美国有5名青少年因过量摄入右美沙芬粉末而死亡。
在中国,右美沙芬从什么时间开始被滥用难以追溯。8年,医院心理科何日辉等人发表论文,报告一名17岁女学生自5年起,在朋友的建议下滥用右美沙芬,一度因大量服用右美沙芬72医院急救。
“5年前偶尔几周可能听过有一个人用,还不见得是亲眼看到。到了2、3年前,一年可能会遇到好几个。到了现在,很多在看的病人都在都在考虑要不要用。”医院医学心理科医师袁心崧说,“好比一个城市下暴风雨淹水了,你刷朋友圈,就会发现大家都在发淹水的照片,现在滥用右美沙芬就有这种感觉。”
株洲市药品审评认证与不良反应监测中心周孝钱等人曾发表论文,报告年7到12月间,当地一家药店互联网销售的氢溴酸右美沙芬片有47.73%流入酒吧、网吧、KTV等娱乐场所和酒店,互联网销售的氢溴酸右美沙芬片有79.54%存在超量使用的情况,甚至有客户通过互联网下单6次购药14盒,“可以推测右美沙芬在娱乐场所出现了滥用。”
在快手上,右美沙芬昵称“美莎”。在一些短视频里几乎成了“情伤”的代名词,还有复制粘贴的文案,“如果卡马西平可以暂停思念,西马多(曲马多)能让我不在想她,美沙能让我在幻想中见到她,其实做个药懵子也挺好。”
文案提到的卡马西平和右美沙芬是普通处方药,美沙酮则是用来戒毒的替代品,曲马多在8年便被列为二类精神药品管理。但都被广泛滥用,原因如出一辙,价格便宜、相对容易获取,由此成为毒品替代品,滥用人群的“主力”是初高中学生和社会青年。
上海纽约大学社会学助理教授缪佳长期研究毒品及药物滥用问题,她表示新发现的毒品或者药物滥用使用者年龄一直在走低,“未成年人心智发展不是那么成熟,当有一些东西在同伴当中流行起来之后,更容易去模仿或是受到不好的影响。”
10年前,缪佳去云南调研时,就发现当地有专门针对青少年的滥用药物,“包装成可能比较好看的一个糖丸。可能是15块钱、20块钱就可以买到一颗,其实跟现在右美沙芬的价格差不多了。那个东西在某些地方的初中生,甚至小学生中都有人用,因为便宜、容易获得。”
“冰毒、K粉,其实价格是比较高的,不到一些特别的地方,接触不到。”缪佳说,“这种过度娱乐和过度消费的现象,对年轻人的影响非常大。”
除了娱乐性滥用,八点健闻在采访中也了解到年轻精神疾病患者群体常常出现药物滥用情况,甚至药物滥用常与自残一同出现。
百度贴吧“右美沙芬吧”一条统计“嗑药原因”的帖子下,前三条回复分别是,“发泄吧,生活太多想逃避的事情了”、“活的很累...最近快垮掉了”、“每个人都换着方式在摧残自己,我还不理解为什么有人抽烟呢…..”。还有三人回复是为了自杀。
袁心崧长期